朋友老夏的女儿阿巧,新近买了一件连衣裙,收腹塑腰,曲线毕露,据说是近来很火的一个品牌,创始人是美国时装设计师金·卡戴珊,其设计理念是:不管什么人,穿上立刻显露你的原形。这对穿衣人十分苛刻,必须拥有十分身材、没有一点赘肉。老夏对女儿说,服装除了保温,还有重要的遮蔽功能。遮蔽,除了保护隐私,还能藏锋守拙,比如胖人不宜横条纹,肩宽不宜宽方领,腿粗不宜超短裙等等,这是一种审美判断。老夏说,阿巧你还真是弄“巧”成拙了。
是显山露水,锋芒逼人,还是藏巧于拙,用晦而明,这或许是两代人的不同思维和观念碰撞。其实日常中,衣着的“藏拙”是必要的,也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。曾看到过一个故事,鲁迅博物馆研究员叶淑穗和朋友一起拜访周作人。他们轻轻敲门,开门的是一位戴着眼镜、身穿背心的老人,推断他就是周作人,便说明了来意。可那位老人一听要找周作人,赶紧说“周作人住在后面”。于是叶淑穗和友人往后面走,但后面门内的人说,周作人就住在前面第一间,那正是刚才敲开的那扇门。他们只得转身回去,开门的还是刚才那位老人,说他自己就是周作人,不同的是,他穿上了整齐的上衣。
服装设计的袒胸露背,也是一种风格,无可厚非。但流行和时尚,既有张扬不羁的旗帜,也有含蓄内敛的大纛。如同我们需要登场献艺,也需要隐遁藏拙,人生就是在这相易相生中转换行进。在我读中学时,年级里时常分发同学的作文传单,那是老师用钢板铁笔刻写,然后油印出来的写作范本,人手一份,是优秀文章领受的最高礼遇。我们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有幸获此荣誉,但后来他的作文老是落榜。一次上课前,他踌躇满志递交了好几篇作文。语文老师大概有感于此,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了一段《隋唐嘉话》。南朝诗人、文坛上与庾信齐名的徐陵,有一年受邀去北齐,当时北朝的魏收文采出众,但浮华轻率,他将自己的作品编纂一册,交给徐陵,意在借重名家而传其书。徐陵在返回的路上,将魏收文集全部扔入江中。随从疑惑问其故,徐陵说:“我要为魏公藏拙。”文集一旦传布,足以让魏收自显拙劣,而“藏拙”之举,恰恰为魏收作了体面的掩饰。
徐陵之举,也是认作对他人的尊重。而对自己,藏拙算得上是一种巧妙地逃脱,不留痕迹地退却。前不久看了本爱因斯坦的传记,掩卷之余让人疑惑,为什么书中对爱氏物理相对论的叙述少之又少,细细一想,传记作者是一副文科的笔墨,对深奥的理论难以张皇幽眇。《红楼梦》的作者善于露巧,更善于藏拙,凡是熟悉的领域,工笔描绘,精雕细琢,而不太熟悉的,疏笔写意,草草收场。小说写乡村仅有一处,第十五回贾府人马为秦可卿送殡,凤姐带着宝玉在农舍里打尖歇脚。作者写道,“凡庄家动用之物,俱不曾见过的,宝玉见了,都以为奇,不知何名何用”,宝玉动手要转动那纺车,一个村妆丫头跑过来,却不让他碰……浮光掠影,也是一幅农家画面。
藏拙还是一种品格,一种修养。鲁迅先生的书法艺术很是精深,古朴散淡,温润如玉,但他在《书信集·致台静农》中说,“字写得坏极,请勿裱挂,为我藏拙也。”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有口吃,一年他因病休学坐火车回家,邻座是彼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,他主动和对方打招呼:“你好,你也是……是去苏州的?”年轻人转过脸看着顾颉刚,没有说话,只是微笑点头。“出去……求学的?”顾颉刚继续找话。年轻人仍是微笑点头。顾颉刚不甘心受此冷遇,继续追问,年轻人依旧沉默不语。这时一旁同行的室友看不过去了,责问道:“你这个人怎么回事?没听见他正和你说话吗?”年轻人微笑,仍不理会。当他们快到站准备下车时,顾颉刚发现那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,果盘下压着一张字条,是年轻人走时留下的:“兄弟,我叫冯友兰。很抱歉,我也是一个口吃病患者,而且是越急越说不出话来。之所以没有和你搭话,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解,以为我在嘲笑你。”如此龙蛰蠖屈,抱缺藏拙,与其说是一种品格和智慧,不如说是一种境界。
范仲淹当年感叹道:“若得会稽藏拙去,白云深处亦行春。”春是无处不在的。老夏和他女儿的衣衫之争,最后也戏剧性地达成一致。阿巧太喜欢那款流行的连衣裙了,为了穿上不至于太紧绷、太显露,她决定“削足适履”,计划在三个月内节食运动,减脂塑身,让自己M码的身材达到S码。只是这个过程有些困窘,不得已而为之,属于不可告人之隐。老夏点头认可,藏“巧”于拙,除了张扬,也有所隐匿,这才是带有美感的生活。